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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初的时候,庆华班连演了七天绿珠坠楼,秦梅香下了戏,从戏院门口到黄包车等人之处,短短两三分钟的路,他走了有二十分钟。好容易让人护着冲出重围,发现长衫的袖子左右都让人扯散了。转头黑市上就开始有人挂牌卖“秦老板的袖子”,简直让人哭笑不得。只得登报发一个声明,先感谢观众的厚爱,然后委婉地提醒大家,袖子虽然扯破了,但是并没有丢失。
人这样红,少不得也要像从前一样,有应酬纷至沓来。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欢他的戏的,也有怀着一点儿旖旎心思的。这两类人倒是都没什么,毕竟不论心思如何,善意与风流的心思居多。秦梅香和和气气地笑着,与他们敬一杯香茶,喝两盏淡酒,也就彼此心领神会,点到即止了。
人这样红,少不得也要像从前一样,有应酬纷至沓来。接近他的人自然抱着什么心思的都有。有真心喜欢他的戏的,也有怀着一点儿旖旎心思的。这两类人倒是都没什么,毕竟不论心思如何,善意与风流的成分居多。秦梅香和和气气地笑着,与他们敬一杯香茶,喝两盏淡酒,也就彼此心领神会,点到即止了。
可有些人就不是那么好打发的了。比方说袍哥会里瞧他不顺眼的。这股势力属于江湖黑道,行事有自己的一套章法。上面一向拿他们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
秦梅香虽然与当地的贵人都有着一点儿交情,可这种浅薄的交情与他当年背后的许平山是不可同日而语的。于是只得含混柔顺地敷衍一番。好在那边的人似乎也有所忌惮,一时倒是还彼此相安无事。
应酬事了,和虞七少爷一起离席出门。秦梅香上了车,把车窗打开,让湿漉漉的空气灌进来。虞冬荣看了他一眼,劝道:“喝了酒,当心伤风。”
秦梅香摇头:“这儿哪有什么风。”他因酒意而泛红的脸上露出一点儿熏然的笑:“茵小姐的心心念念的医院有着落了。今儿总算没有白出来一趟,大伙儿听到是建医院,都愿意慷慨解囊……”
虞七少爷宴会上一直喝着白水,此刻倒是很冷静:“酒后的话未必能当真,且看明日酒醒时能有多少人上门来送钱。”
秦梅香不在意地笑了笑:“便是真的没有,我也不会让他们的努力落空,那儿不是还有一箱子黄鱼呢么……”
车在河边停了下来。秦梅香靠坐在车里,看见黑暗中燃起了一星火光,明明灭灭的。虞冬荣在抽烟。
七少爷从前没有这个习惯,是从小玉麟走后开始的。秦梅香靠在哪儿,迷离的目光越过了人,往天边望——自然什么都望不到。这地方常年云雾缭绕的,太阳和月亮都很少露出脸了。他坐了一会儿,也下得车来,走到虞冬荣身边:“少抽些吧,伤肺。”
虞冬荣不置可否,把烟蒂扔在地上踩灭了:“小玉麟……上前线了。”
秦梅香轻轻啊了一声,酒意彻底散了。
虞冬荣颓然道:“我就是想不明白。我对他不好么?好生唱他的戏不好么?上战场的人那么多,又不缺他一个。一天到晚贴在我身上甜言蜜语,到头来说走就走……白眼儿狼……从前也没见他在这上头如何热心……”
秦梅香低声道:“庆华里有从前伶界联合会的人,想来是听他们说了许多吧。戏班响应号召的义演,也有许多。之前不是还出去唱过几次慰军戏么?虽说不是在前线上……这一回征兵,班子里青壮的同行走了好几个。老实说,我也不是没动过念头。只是我这样的,上了战场,怕也只能做个拖累。留在后头,倒是还有一些用处……”
虞冬荣怒道:“你什么都知道!为什么不劝!为什么不拦着他!”
秦梅香抬头:“因为他是个成年人,不是个孩子了。他跟你的时候只有十六岁,所以你总是拿他当孩子,却忘了孩子是会长大的……”
虞冬荣的声音颤抖起来:“你这是埋怨我?”
秦梅香难过地看着他:“并不是。只是……七爷,有时我会想,我们其实都是太过骄傲的人,以为感情的事,一味对人好就足够了。却忘了有时候,人家要的未必只是一个好……”他望着朦朦胧胧的对岸:“这道理,我曾以为自己早就明白……可也是到后来,才慢慢想得清楚的。”
虞冬荣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对不住,这事儿原也不怨你,是我糊涂了。可就是……心里过不来……”
秦梅香轻轻叹了口气。
ps:修了一下大纲,把支线砍掉了。
第48章
日子仿佛跟着拉长了,怎么过都过不完。人们隐隐约约盼着这种日子的结束,却也知道,结束是遥遥无期的事。战事仍然没有眉目,每天都有报丧的信传来。有家人的,家人自然要痛哭祭奠一番;没有家人的,邻居和朋友便做一个衣冠冢,与送回来的遗物一起埋葬。遗体是无法运回来的,死去的人太多了,而路也太远了。
更多的烈士,身分不明,地址不详,牺牲之后,就是永远地牺牲了。城外的道观和寺院,每隔一阵子就要为他们做一场法事。但是法事之后呢?他们甚至没有一个能得享供奉的牌位。这样一来,就有人提出,想在他们出城的城门那里建一座纪念碑,至少给他们留下一个可以让众人祭奠的地方,也让英灵能看到回家的路。
募捐发起的时候,虞冬荣和秦梅香都不约而同地捐了一笔钱。除了这一笔,秦老板旁的也没少捐。他这些年看着银钱落雪似的,其实平日里买一套新行头都要犹豫半天。远不是从前在燕都那种置行头不看价的样子了。只是他虽然唱戏赚钱,自己却是从来没有管过钱的。小时候没有名气,自然没有钱,后来红了,都是虞少爷替他管着帐。这导致他对金钱缺乏一种普通人都懂的概念:仿佛钱和生计不是联系在一块儿的,那就是个数。能变成医药棉被,长枪短炮的数。
如今虞冬荣时常在外面跑货,焦头烂额地,什么都顾不上,秦老板的报酬落在自己手上,花起来就更没节制了。唱戏是没话说的,待人接物也是没话说的,只有算账不是他所长。米面油价,统统不知道。人家动员他捐钱,他二话不说就开支票。最后连苗氏都替他发愁,拿本子给他记了个简陋的收支,绞着帕子把账目往他鼻子下塞:“秦老板,您不能再往外捐了,捐得要比赚得还多了!”
秦梅香心虚地笑了笑:“我再赚……”
苗氏这样没脾气的人,也被他弄得头大。等虞冬荣一回来,就结结巴巴地告状。虞冬荣疲惫极了,却也不好说什么。总归那是秦老板的一片心。且他花自己赚的,别人能劝,但要管是管不住的。人是活的嘛。道理是这个道理,然而不好完全放任自流。只得咬咬牙,打定主意要同他好生谈一谈。
天气已经入冬了。到处都是又湿又冷。今年是在城里,不比去年在山上,有地下的热脉。屋里虽然点着火盆,又怕炭烟熏到了人,所以窗子总是开着的,外头的寒气往屋里涌,那点儿热源实在是杯水车薪。秦梅香的手疾又犯了,好在今冬嗓子无虞,咳症轻了许多,所以照旧可以登台,演些指法不那么精致的戏。
这一夜有轻雪。雪也不是故地的那种簌簌而落的沙子样的雪,而是软而湿的,下落时碰到身上就化,把斗篷也弄湿了。说不得,只得弄了一柄油纸糊的竹伞撑在头上,走一走,就把伞轻轻转一转,为的是把伞上雪抖落掉。
秦梅香推门,看见虞冬荣,笑了笑,把那绘着杜鹃花儿的伞抖干净收了,小心翼翼地立在门前,才解开领下的衣带,脱了斗篷。他做什么都像一幅画儿似的。唱戏这么累,秦老板脸上老是带着一点儿苍白的憔悴。但这并不妨碍他美,并且仿佛比之从前,美得更盛了。
然而想到这美人如何挥金如土,虞冬荣就气闷了:“你前阵子捐的那批棉衣,已经送到枣河前线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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