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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净茶馆,素雅单间,桌上一盏熏灯萦淡香。
两人对面而坐,比起上回的直爽利索,方芝若显得沉默许多。
她略带薄茧的手拿起茶壶,神情专注地将两个茶杯烫净。木勺舀出少量茶叶放入杯中,以开水冲泡,待茶叶微微舒展,将茶水滤倒,复又加入开水,等到茶色弥漫,茶汤变黄。
此番过程,手掌稳如泰山,动作行云流水。
她将茶杯推至谢渺面前,“谢小姐,请喝茶。”
谢渺捧起茶杯,轻吹几下,细品一口,笑道:“方小姐有一身好手艺。”
此话一语双关,相信她定能听懂。
方芝若神色怅惘,似陷入回忆,“我父母膝下只得我一女,我自小跟随父亲左右,他痴迷于造纸术,我也便耳濡目染,成日待在纸坊。”
谢渺真心实意地道:“女承父业,单特孑立。”
“何来单特孑立?”方芝若道:“我父亲费劲一生,仍庸庸碌碌,毫无所为。守着那逼仄破落的造纸坊,连最常见的麻宣绵竹都造不好,却异想天开,妄图造出新纸,开辟新纪元……谢小姐,你说可不可笑?”
她音容过于平静,如一口了无生机的古井,深往里探,才能品出波澜不惊下的死气沉沉。
谢渺摇摇头,反驳道:“人有一念,方可追逐,你父亲痴迷于造纸,并不可笑,更不是错。”
方芝若不为所动,“但他到死,都只是个失败者。”
谢渺沉吟半晌,道:“方姑娘可去过北疆?”
方芝若摇头,“不曾。”
“我也不曾,但我知道如今的北疆防线,是由数以百万计的英魂守卫堆垒而成。”谢渺声轻,却又重若千钧,“他们未拨云见日便死在一场场战事中,此为失败。但他们不畏死亡,不惧失败,为心中所念,为家国百姓,奔赴前线,抛头颅洒热血……方姑娘,你觉得他们如何?”
“魂魄托日月,肝胆映河山。”方芝若苦笑着道:“他又怎能与英烈相比。”
茶水已凉,这次换谢渺替她重新斟茶,换掉陈冷的那杯。
她道:“万物苍生,皆有己任。佛祖渡人,黄泉渡魂。公孙王侯事天下,却也离不开平头百姓的汲汲营生。方姑娘,你不该妄自菲薄,更不该怯步前程。”
怯步前程。
方芝若的瞳孔一震,嘴唇动了又动,最后吐出几个字,“你竟懂我。”
她心中留恋纸坊,却以斩筋断骨的姿态,趁着热孝嫁人,逼迫自己放弃。她足足见证父亲三十年来的失败,从踌躇满志到浑浑噩噩,直至临终时的声声血泣。
芝若,替我完成遗愿。芝若,我不行,你一定可以。
芝若,若纸。
她身为女子,怎么扛得起父亲遗志?她惶惶不安,止步不前,铁心要走另一条路,然而事与愿违,在登岸之际,她被浪潮无情地拍回大海,溺水戚戚,呼救无门。
似乎她只能随淘浮沉,飘无定向。
她再难维持平静,面具显露一丝裂纹,双手捂紧脸庞,泪水从指缝渗出,“我与他青梅竹马,可成亲当日,他抛下我,与一名伎人私奔了。”
谢渺发出微不可闻地叹息。
女娲造人时分出男女,赋予两种截然不同的思维。男子往往薄情冷意,女子则多情细腻,受困于情,她是,她们亦是。
她心中一阵酸楚,不知是为她们,还是为曾经的自己。
“方姑娘,内宅之小,只窥夫君孩儿。”谢渺起身,一把推开窗户,冬辉倏然闯进,敲碎满室沉郁。
她倚在窗边,指着碧空道:“可你看,这天空之阔,能揽星辰日月。这土地之广,可盛山河江水。这四季轮转,蕴万物苍生。”
她面容隐隐发光,抑扬顿挫地道:“难道你不想去看,去听,去触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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