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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即便遇见再大的风浪,也不曾有过半点失态。可当他听见这段话,他就觉得自己要疯了,大开杀戒都不能平复他心里的恨和恐惧。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他一直小心呵护着这段感情,对她也算尽心尽力,为什么还要经受这样的考验?
他的雷霆震怒吓坏了所有人,满世界都是跪倒的身影,他无力地摆了摆手,“都滚出去,方子不对就再换。记好了,皇后平安,你们就平安。”
周兴祖磕了个头,飞快退了出去,殿里一时静下来,他看着床上的人,到这时才敢哭出来。
“齐嘤鸣,你要是不在了,朕也不能独活。”他拍拍她的脸,“皇后,二五眼,这回你又是装的吧?你想拿自己来要挟朕是吗?朕是你的丈夫,你信不过朕,你可真没良心!”
然而这回说再多挤兑她的话,她都不能蹦起来回嘴,说“您才没良心”了。他多怀念她叉腰骂街的样子,多怀念她窝在他怀里,搂着他脖子的样子。还有昨晚他离开坤宁宫时,她说“你抱我一下再走”……他后悔极了,为什么晚上没有回来,让她枯等一夜。他们大婚才三个月罢了,这短短三个月,难道就是一生了吗?
各种可怕的念头横冲直撞,绞得他心口生疼,他想抱一抱她,可又不敢,怕会弄疼了她。他只有坐在她床沿,一直陪着她,这当口把以前发生的一切都重新回顾了一遍,惊讶地发现自己居然曾经那么神憎鬼恶,她还愿意和他在一起,看来这个人不仅心大,更有赈灾般博爱的心胸。
他又摸摸她的脸,由衷地说:“好人有好报,你会长命百岁的。”
这时德禄匆匆进来回禀,直义公全家上下都进来了,正在殿外候着呢。皇帝叫传,齐家人进殿匆匆磕头,也不等皇帝发话,便起身往床前来。
侧福晋跪在脚踏上颤声说:“娘娘……嘤儿,全家都进来看你了,阿玛和额涅也来了,还有嫂子和弟弟妹妹们……你醒醒啊。”
纳辛站在地心,又不能上前,探着头使劲往前看,喃喃说:“是我害了姑娘,是我害了她……”
这深宫里,步步都是陷阱,好好的人说倒下就倒下了,连冤都无处伸。当初就不该进宫来的,拼着掉脑袋,也不该让嘤鸣填窟窿,纳公爷眼泪巴巴地想。然而至多不过是想想,他不敢有怨言,因为全家老小都送进笼子里来了,要是敢出言不逊,事儿就大了。
他的皇帝女婿站在一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说皇后前几天扎伤了腿,眼下伤口出了点纰漏。
纳公爷耷拉着脑袋说是,其实他很想问问为什么堂堂的皇后会扎伤,扎伤了还那么巧地发作起来,竟到了昏睡不醒的地步。人在谁家出的事,谁家就该负责,这得亏是帝王家,要是换了一般的亲家,非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不可!
横竖纳公爷得出一个结论,这位圣主明君真是个克妻的,克死了一个又一个,苍天啊,这种人为什么还要立后啊!
纳公爷脸上五光十色,皇帝面对齐家人,心里也很不自在。他觉得愧疚,没能照顾好嘤鸣,但帝王的尊严不容他低头,便道:“你们既进来了,多和皇后说两句话吧。她记挂家里,忧思过甚了,让她知道你们都好,或许能助她快些醒过来。”
他说完,从坤宁宫退了出来,在寒冷的冬夜里一直往南走,走出乾清宫,走进了景运门。
后面的德禄追得匆忙,好容易追上了,给他披了端罩说:“主子爷仔细受寒。奉先殿里冷,奴才这就吩咐守殿的预备火盆。”
皇帝说不必了,皇后病得这样,他还在乎冷暖么?仿佛挨了冻受了寒,才算和皇后共过患难。
人在生死面前,实在过于渺小了,他无处哀告,只有去求列祖列宗保佑。景运门到诚肃门,再到奉先门,里头有好长一段路,他一步一叩首拜进了奉先殿。殿里历代祖先的画像高悬,两掖三十六支通臂巨烛日夜燃烧,照得一片森罗庄严的气象。他跪在冷硬的金砖上,深深泥首下去,“臣不求风调雨顺,不求国泰民安,臣只求列祖列宗保佑我的皇后,保佑我的嘤鸣,让她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第115章大寒(3)
只可惜,求祖宗保佑也好,求神拜佛也好,并未让皇后的病情有所好转。一昼夜了,皇后依旧没有醒来的迹象,侧福晋一直在床前守着,眼泪哭落了两大海,只是没用。有时候连她都要怀疑,是不是她的嘤儿已经不在了,只留下一个躯壳在这里,其实魂魄早就走远了。
这宫廷,看着雕梁画栋,妆蟒堆绣底下张着吃人的虎口。如果说当初先皇后的病故,能归咎于先皇后本就身底儿弱,她的嘤鸣不是这样。嘤鸣自小身板儿结实,五岁上出过一回花儿,别人都是满脸麻子九死一生,她呢,唯有上臂留下三四个浅浅的窝儿,不细看简直分辨不出来。就这样的身子骨,进宫还没满一年呢,便闹得昏厥不醒,这是皇权镇压下不好开口,否则真得找太皇太后和皇帝质问一番,是不是嘤鸣被人下了毒,亦或是被人敲了脑瓜子,这才醒不过来的。
做母亲的,想得越多就越怕。侧福晋不便把心里的疑虑说出来,便自己悄悄查看,看遍了嘤鸣的十个手指头,还好,甲盖里头血色是正常的。复去查验她的头骨,小心翼翼把闺女的脑袋摸了一番,并没有哪里受创。她松了口气,颓然坐下来,看看嘤鸣的脸,着实地五内俱焚,便把她的手拢在掌心里,哀声说:“嘤鸣,你玛法那时候管你叫小牛犊子,说你身强体壮,将来一准儿有福气。如今你的确是哥儿姐儿里头福气最好的,可你怎么成这样了呢?我同你说过的,人活一辈子,指着别人都是空的,必要自己争气。你眼下有了身子,也是要当额涅的人了,不能由着自己的性子来。孩子在肚子里呢,你成天烫得炼丹炉似的,孩子受不住,再拖延两天,只怕要生个齐天大圣出来。”
明明很悲伤的气氛,可经侧福晋嘴里说出来,就引人发笑。松格在边上侍立着,心里很觉得怅惘,以前她主子也是这样的,心境儿开阔,说话逗趣,瞧着端庄稳重,谁也不知道她大家闺秀的外表下,藏着怎样一个炙热活泛的灵魂。但是后来,自打大婚过后就变了个人似的,因为公爷以前犯的事儿不小,连带着主子也天天如临大敌。
“侧福晋,您别急。”松格说,“主子最喜欢孩子啦,母子连心,就算为了小阿哥,她也会醒过来的。”
侧福晋听着,轻轻叹了口气。药吃了不老少,但就是不见效。她身上依旧滚烫,这热要是还退不下来,别说孩子,就连她自己也有危险。
这会子能怎么办呢,真像落进了海心里似的。所幸皇帝没有撒手不管,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没有不闻不问,隔一会儿就打发人来问情况,看样子倒都把嘤鸣兜在心上。尤其皇帝,做到那样确实不容易了,昨晚上熬了一夜,今早鸡起五更御门听政,散朝后刚进来,恰逢八百里加急的密函入京,又匆匆召见臣工去了。人都说皇帝多高高在上,多没有人情味儿,可这一晚上看下来,并不是这样的。侧福晋早前并不待见这皇帝女婿,但见他两头悬心,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的模样,丈母娘疼女婿的千古通病就犯了。起先她是满心怨恨,觉得嘤鸣像先皇后一样,八成受尽了苛待。如今看来,嘤鸣那时口口声声万岁爷待她好,并不全是为了安家里人的心。
“要快些醒过来,”侧福晋捋捋她的头发,“瞧着万岁爷吧,你一向是个不要人操心的孩子啊……”
西洋座钟底下坠着的那个铁坨坨有序地摇摆着,时候过起来飞快,转眼天就黑透了。侧福晋看看外头,心里愈发焦躁,嘤鸣昏睡得越久,母子俩就越危险。可怜那小小人儿,在娘胎里受那么大的罪,这可是头一胎啊,要是有了闪失,往后就不好了。
这时殊兰端着玉盖碗进来,小声说:“侧福晋,皇后娘娘一天一宿没进吃的了,这么下去只怕身子撑不住。万岁爷先头让给娘娘熬米油,这会子预备妥了,给娘娘进些,也好有力气坚持。”
侧福晋道好,正起身预备喂她,见外头皇帝进来了,忙肃容退到一旁蹲安。
皇帝摆了摆手,“不必多礼,朕公务忙,一时顾不上这里,有您在,朕也放心些。只是偏劳您了,为咱们的事儿……”
侧福晋听他说的都是家常话,倒也略觉得慰心,只道:“万岁爷言重了,皇后娘娘虽尊贵,到底还是奴才的闺女。闺女病了,奴才没有不来照料的道理。万岁爷政务巨万,还是当以家国天下为重,娘娘这里不必担心,有奴才伺候着,出不了差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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