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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府兵于巳时在五岭之侧登岸。江畔有一哨兵营,雾中听闻动静有异,近前查探,未曾看清远处庞然大物的轮廓,近百士卒便被迎面飞来的箭簇锁住咽喉,惨叫未出,瞬间扑倒于地。
除却钟晔带走的五千人,北府另一万六千余将士俱在此处上岸。万匹战马从下舱牵出,皆以布裹蹄、以佩衔口,悄然拉上岸边。沿江只留下两百战舰,钟晔麾下三千风云骑水利精湛,乘风携走五百楼船,不费吹灰之力。
褚绥领着五千精兵绕过五岭山,伺机高坡之下。巳时过半,听闻空中响箭鸣镝,褚绥一马当先,喝声如同惊雷,率众杀至云陵城下。铁蹄骤如泼雨,铁衣泱泱袭来,恰如天兵而降,云陵城守兵一时无措,箭阵下亡命无数,不过一刻的功夫,竟让北府将士夺下两座碉堡。如此攻势赫然惊人,杀伐声穿透山岭从谷,阵阵回荡,白雾中如有万千厉鬼哀嚎不止。城内城外战鼓紧擂,直掩云端,稀薄的阳光不知何时劈入浓雾,映着到处飞腾的血光,更似闪电过眼的刺目。城中百姓一早平和的心境眨眼乱成沸水,城外此刻的情形不需细想,那战乱下的嘶吼之凄烈已然能令人魂飞魄散。便是久经沙场的陆宁,闻讯赶往城楼,俯望碉堡之外,如潮黑甲正似乌云扑顶而至,那样摧城欲裂的气势,令陆宁也为之震愕良久。
城下的厮杀声掩住了江畔兵动,韩袭、蒋庶分兵长壁两侧,于葱茏草木间,静静埋伏。郗彦与谢粲绕兵至五岭山外,于高处默望云陵城下的战事。未有半个时辰,陆宁屯于城外的精兵营已救援至城墙前,战事因此愈发激烈,马鸣、箭啸、哭号、呼喝混成一团,激荡着整个山岭都在动摇。笼罩草木江河的雾气也似为之颤抖,一丝一丝,在渐盛的阳光下慢慢消融。
战事僵持至正午,日行晴空,城外山川一览无余。陆宁终于看清来敌的人数,再得知江畔停留不过两百战舰,另有洞庭来报,五百北府战舰游梭在洞庭水面上,他这才微微喘出口气,以为后顾无忧,亲自领兵出城,集兵合围,欲聚歼褚绥所部。
因没有了雾气遮掩,来时锐气至此也消磨殆尽,褚绥战得艰难,且战且退,终于临阵不敌,臂上被陆宁副将划出一个血淋淋的口子,忙掉拨马辔,从东南杀出一条血路,挥师后退五岭山。
陆宁好不容易扭转战势,自然不肯放他逃离,领兵紧追不舍,近万将士跟随其后,涌入五岭山中。褚绥逃至长壁道,两面绝壁相峙,前方谷口甚浅,仅容得下一马单行。前无去路,北府士卒停驻山间,不得不转身对敌,横刀胸前,凝神戒备。陆宁只当敌人已成瓮中之鳖,心中甚为畅快,扬起长剑,正要下令斩杀屠尽、一个不留,却不料当头一股山风自上飘拂而下,含带一缕轻微的暗啸。抬起头,方见是一道利箭逆光飞落,陆宁逃离不及,头侧开,箭簇擦脸坠落,瞬间血流满面。
“有埋伏!”士卒惊愕大呼。
岩壁上风吹草动,阳光当顶照下,正见数千弓矢于青翠草木间寒光浮动。
“回撤!”陆宁忙勒马转身。
正在此时,山道外却传来一阵马蹄轻纵,恰是直通城中救援的方向。陆宁心中更存了几分侥幸,缓缓转过脸。目触来人,未曾染血的半张面庞瞬间颜如死灰。长壁山口之外,一队队骑兵雪甲皑皑,自山侧阴翳中驰入阳光之下,青幽的山道间顿时碎光明晃。
驰马在众骑士之前的将军虽也着白甲,然背上却另披一黑绫斗篷。头盔下是一张美玉铸成的面庞,眉目隽秀深刻,神情淡而孤寒,却全无出自烽火硝烟中诸将惯有的凶狠之气。
陆宁盯着来人的面庞,一时心胆俱裂,腿脚颤了颤,险些滚落下马。
“少……”他喉中哽了哽,不能成音。
郗彦容色却无任何异样,轻轻颔首:“陆老将军,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陆宁不语,只看着郗彦,眸光颤动不住。鲜血顺着他颚下长髯一滴滴滚落衣甲上,日色下殷红怵目。山中一时空寂得毫无声响,只听陆宁忽地冷声一笑,染血的面庞更显得狰狞异常。他慢慢将视线从郗彦脸庞上落至他腰间的佩剑,哑着嗓子道:“少帅今日是来为元帅报仇?”
郗彦静望他片刻,言道:“你当日做了什么,需要我报仇?如只是迫于形势投靠殷桓,我并无可责怪的。若你今日能劝归手下将士,交出云陵城,我可为你请奏朝廷,卸甲归田,逍遥世外。”
陆宁怔了一会,苦笑道:“贺阳侯待我恩重如山……”
“原来我郗氏待你就是恩泽浅薄、怨恨弥天么?”郗彦目中寒冰沉影,微微而笑,“你不答应亦无干系,那便束手就缚。若还想一争,只能徒然送命。”
“还有诸位!”郗彦目视一众荆州士卒,声音并不曾故意提高,然一字一言却清清楚楚地回响长壁两侧,入耳更有震聋发聩之势,“殷桓逆反,罪过于他。尔等原是东朝子民,居君之土,食君之禄,为朝廷英武甲士。如今却是不得不屈于殷桓之势,受命于上,但无大过。当今陛下心怀宽大,诸位今日若能弃戈归顺,朝廷定不相负此番忠心。”
利器当于头顶,悬而待发。诱惑铺陈眼前,生死事大。荆州军士卒面面相视,犹豫踟蹰之际,山顶一阵响箭激鸣,直射而下。诸人抱头躲避,惨呼阵阵。待箭响过后,方觉毫发无伤,战战兢兢抬起头,才发现方才是虚惊一场,那些射落的长箭多数擦着长壁滚落,少数刺入了草木间,入木三分,白羽兀自铮铮晃动。
一霎的死寂过后,无数士卒滚落下马,递出兵器,匍匐于地。
郗彦望向依旧挺直腰背坐在马背上的陆宁,驰马近前,轻声笑道:“老将军难道是要死不悔改?”
陆宁看他良久,忽凄然一笑。伸手一拭脸上血渍,翻身下马,单膝跪在山道间。“少帅。”他自怀中掏出兵符和官印,双手呈上。
郗彦伸手取过,俯眸看着陆宁,声色不动:“老将军何时都是这样的识时务,果非常人。”
“我知道,你终是饶不了我的……”陆宁轻声喃喃道。山风拂过颊侧,刺骨剜痛。日色渐被山壁挡住,山道间光线转暗,幽凉一片。陆宁垂首,于耳旁渐远的马蹄声中,忽然间热泪横流,慢慢闭上了双目。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战事多,地名涉及频繁纷乱,还是那张地图。
☆、孤月独照英魂(上)
擒贼先擒王,北府兵以雷霆之势夺下云陵,战乱竟不过数个时辰。兵戈消弭之际,方值黄昏。南岸城陵矶下,焦虑一日的步雍听闻捷报,大为愕然,良久之后回过神,才大喜赞道:“北府军真乃神兵!”当下心事暂了,正待回巴陵城中运筹粮草之事,尚未上车,迎面见有一小卒匆匆赶至,手中高举一枚玉令,长呼道:“有人执令求见步大人!”
步雍接过令牌,凝眸一望,大惊之下微微失色,问道:“来者何人?”
“那人头戴斗笠,面蒙黑纱,并不可见容貌,看其身量,应只是个少年,”小卒叙述至此,忍不住啧啧道,“不过那少年岁数不大,架势却极了得,竟传命步大人前去江畔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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