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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闵夫人冷笑,“信口言来,真真是虔诚!你看看你抄的经文!”
话音未落,一沓子纸张从炕桌上飞了过来,不及零落狠狠地摔在莞初脚边,那力道若非她的人挡着怕是要把这沓子纸甩进山墙里去。莞初吓了一跳,悄悄斜了眼瞧,是她抄写的心经,一篇一篇,二百六十八个字早已烂熟于心,工工整整,莫说涂改,就是一个犹豫的墨点都不见……
“人生俗世多少孽缘孽障,现生就当看到果报!你总当抄经不过是年关祭祖走过场,你便敷衍了去!岂不知这也是为老太太病体康泰还愿、更为你自身心消业、养禅定!心诚,半点马虎不得!可当真知道?”
“太太教训的是。”鼻尖对着指尖,莞初道,“娘亲在世时也曾抄经修养,道其中五种功德,‘一者可亲近如来,二者可摄取福德,三者是赞法亦是修行,四者可受天人等供养,五者可灭罪。’我自浅薄,亦不敢怠慢,每日提笔,必默念。”
“背会几句禅语就敢传给小儿来理论,殊不知正念方得正语,歪心邪事,你们这点子手段俗之不耻,更况佛的功德与道理?每日里我苦口婆心于你的教导,也都丢到狗肚子去了!”
佛的道理掺杂着浅陋的怒火扑面来,压也压不住,烧得莞初依旧不明所以,“您的话我自是都记得,只是我……”
“放肆!!”“啪”一声震的茶盅响,闵夫人怒目圆睁,“才进府几日,竟是敢冲着我‘你,你’的,果然是山野林子里养的不成?!怪道使出这等小民贱心、掩耳盗铃的手段,到今日还敢不认!竟是与我理论!彦妈妈!”
“是!”一旁上香油的彦妈妈转身冲着莞初道,“七七四十九篇心经修养,只数出来四十四篇,二奶奶可是忘了抄漏了?或是抄到了旁的什么地方,早些说给太太知道才是,总不及这送往福鹤堂给老太太过目才露出这偷工减料的怯,让咱们太太人前如何说得?”
莞初闻言挑了挑小眉,未抬头。
这丫头就是这么个死性子,怎么说怎么训都是一副赖皮子模样任你摔打,仿佛天雷压顶她也浑然不动,不曾修行倒早早入了定了!瞧得闵夫人真真是恨!
“笔燥墨浮,七扭八歪,也说的是字!原当你不过是小家子教养不够,慢慢随着揣摩、修行也就罢了,谁知你竟是敢浑写了几篇字就当交差,佛祖面前偷奸耍滑这岂不是为我齐家做罪?多少辈子积下的阴德够你这么作践?!”
任是这厢火上梁,那佛龛前的人依旧眉清目秀,安安静静,一身上放佛罩了金钟罩,劈头盖脸的怒喝竟似小风拂袖、触她不得,莫说痛哭羞愧,就连一句“太太息怒,莞初知错了。”都不闻。
闵夫人这一大早起肝火旺怒,此刻口干舌燥,瞧着那一处景致更觉火上浇油,“心魔不戒如何侍佛!彦妈妈,让她长长记性!”
“是!”婆子一声应下,袖筒子里竟是抽出一尺来长的戒尺。莞初见状,合十的手伸出一只,另一只依旧比在胸前,泥雕菩萨一般虔诚得紧。
实心铁片击在掌心,钝钝的,莞初数着,七七四十九减去四十四,该是打六下;过了六,该是十二;过了十二,又到十八方住了。双手再合十,合不住,中间鼓出来好多。
气淤难尽,闵夫人脸涨得通红,就着梧桐的手勉强吃了一小盅参汤,手肘托着引枕,额头竟是渗出小汗珠,强自忍了示意守到身旁的彦妈妈。婆子接意,冲着帘子外头说了声“来”,进来两个身着青葱比甲的小丫头抬着一个红漆小炕桌,桌上托盘里摆着一只青瓷花碗,一个白瓷碟,一双小银筷子,小心地越过莞初摆在了她面前。
未及看真切莞初就嗅到一股子醇厚的香味,定睛一瞧,那青瓷碗里竟是满满一碗香油,清澈透亮,磨香沁人。正是纳闷儿,身旁的彦妈妈接了小丫头的手将一满袋子丫头们学针线用的小钢珠儿扑落落倒了进去,铺了一碗底,末了又不知从哪里弄了来两只小银调羹丢了进去。
“养心戒躁,好生练了,若是写字再手颤耍滑,我决不饶你!”
头顶传来婆婆的威严,莞初对着喷香的香油轻轻咽了一口。拿起银筷子,细细的两根捏在手中滑溜溜的像钩花的银针,探进去,筷头削得尖,一吃力,绿豆大小的珠子便滚在油里慢悠悠地滑了出去,再去拨弄竟是跳跳着浮了起来。
莞初越低了头,胖鼓鼓的左手握了袖子,腾出手腕子利利索索地对付这一碗油丁儿,盯得久了,满眼只有小小的滚珠,小星星似地忽闪忽闪的。不能用力,莞初轻轻屏了口气,那力道慢慢移上来,从指尖到手臂,筷头脱了外力果然自在,与那小珠儿粘在了一起,“托”着一颗慢慢从油里挑了出来,小心翼翼,叮一声落进瓷碟里。
嘴角露笑又抿出小涡儿,果然,心静自然万物静。只是……这肚子却不肯静,咕咕叫着好不争气,叫得这身子有些空,手也浮,原来婆婆说的不无道理,想来那字里头带了出来自己倒不觉,可不是不敬?莞初深深吸了口气,带着这磨香把肚皮吸扁,屏气凝神,筷子又小心地探入油中,这一回,手稳力舒,小珠子坐上银轿子,稳稳当当地浮了出来。
瓷碟子叮铃作响,仿佛敲在闵夫人耳根子里最细软之处,反反复复,捶打得生疼冒火,目光盯着佛龛前那一个人玩得欢实,一股燥火,两肋生怒!
☆、第18章媳妇在下
“太太,”梧桐看着主子脸色还不如将才,轻声在耳边问道,“我扶您到里头歇着?”
此刻的闵夫人只若一尊泥塑,手里的念珠攥得嘎嘣响,双目入定,一眨不眨。
彦妈妈悄悄摆摆手,梧桐会意未再吭声,只心里头悄悄叹道,这日子长了如何是好?太太本是个礼佛之人,老爷走后越发寡淡,万事都不操心。底下人虽说不如东院的势气,可主子手宽,日子自是悠闲自在。可自从这位二奶奶进了门,无一日不起火,凡事不顺!原先梧桐也当是给新媳妇立规矩,三把火总要烧一烧,可冷眼瞧了这些日子,规矩立得严连时辰都不计,熬得一院子人叫苦不迭。却这位二奶奶,早早晚晚忙活得紧,随和和一张带笑的脸,整日被香火熏着抄经,莫说埋怨,眉目清凌凌的连一丝不快都不见,仔细得连彦妈妈这等老刁婆子都瞧不出漏儿来。
做戏也罢,掩饰也好,能如此不留破绽,不着痕迹也算高明了。
按说事事顺着该讨了婆婆心欢,可自家主子倒像越发生气了。梧桐岁数虽不大,却是极察颜色,明白这新媳妇不论做什么都惹气,只要瞧看着她、听着她,婆婆就胸闷气堵,她横竖不得好儿。二奶奶还不如苦着些,掉掉泪,服服软,叫叫苦,向太太求个饶、顺顺气,可她偏不识好歹,也是不经事。可不知怎的,瞧那边小珠子捡得欢,这边气得起烟冒火,落在梧桐眼里也着实生了些趣儿。
一碗珠子,彦妈妈亲自过目,足足三百六十颗,再加上那两只沉底充分量的小调羹,便是针线房里头一等的丫头上手也得耗些时候,可这丫头竟是半个时辰不到就都捡了出来。那手下像抹了黏蜜,轻快得似夏天荷塘里的蜻蜓,翅膀扇得都瞧不清。见彦妈妈老眉拧成疙瘩,这一屋子的丫头都掩嘴儿憋了笑,彦妈妈也顾不得了,径自走过去,将那一满碟子小钢珠重倒回油里。
莞初抬起头,眼睛溜溜圆好是疑惑,彦妈妈道:“奶奶你这性儿还是急!瞧这油,滴滴答答的满盘子都是,这点子活计手都不稳,换了纸笔,又能怎么样了呢?”
老婆子口沫横飞,莞初略往后靠了靠,重低头,接过绵月递过来的抹布小心地把那油点子擦干净,又拿起银筷子。
一而再,再而三,捡珠子的手不曾停下来,雪白的手腕子抬着,来来回回,袖口上那只小蝴蝶飞得欢畅,看得人眼花缭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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