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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嬷嬷笑骂:“猴儿息子,喝茶就喝茶,还喝老奶奶茶……”一面说一面迈进门槛。
养心殿檐下挂着金丝嵌红线的竹帘,从东到西齐整卷起半人高,正好挡住南窗,看不见里头动静。皇帝问吏治,想是要等上一阵子,便依小富说的,上西边卷棚抱厦里候着。
小富送完奏折,没多会儿就端着茶水过来了,笑嘻嘻地敬上,说:“今儿难得好天气,嬷嬷出来松松筋骨?”
米嬷嬷接过茶喝了一口,没搭理他。不时回头瞧明间方向,喃喃说:“万岁爷这程子怕是忙坏了……”
小富说可不,“上年连着下雨,南省的水利,北地驻军的粮草,一大摊子事儿,老爷子忙得整宿不合眼。前头孝慧皇后大行,殡宫筹备完了还得奉移山陵,内务府刚呈了地宫图样来,万岁爷瞧过了,说不好,墓道和宝顶都要重新做样子……终归一场夫妻,主子爷还是怜恤孝慧皇后的。”
这也是得脸且亲近的奴才,才敢说这些话。帝后因皇后娘家揽权一直不睦,皇帝不给好脸子,皇后也是执拗的脾气,两个人打擂台,自大婚之后就各过各的,直到皇后过世。皇帝对先皇后,说感情自是全然没有,可就像小富说的,夫妻五年,不至于身后事也不闻不问。生在帝王家就是这样,枕边人未必是可心的人,但相聚也是缘分,到临了,风风光光送走,也算尽了心意。
米嬷嬷瞥了小富一眼,“你就嚼舌头吧,留神万岁爷端了你的吃饭家伙。”
“难不成嬷嬷还上主子跟前告我一状去?”小富嘿嘿笑,又靦着脸打听,“嬷嬷,听说纳公爷家的姑娘进宫来啦?这么看来,等孝慧皇后丧期一过,咱们又要迎新的主子娘娘了?”
米嬷嬷放下茶盏皱眉头,“你腚上皮痒痒,别只管和我啰嗦。再这么没规没矩的,我不告御状,告诉大总管,到时候看不给你皮笊篱吃!”
这里才说完,看见奉召的官员从明间里出来。米嬷嬷站起身问:“里头是谁伺候?”
小富说是掌事的,又龇牙一笑,“您别让大总管收拾我,我这就给您通传去。”说罢纵起来,压着帽子一路小跑进了殿里。
米嬷嬷静静等待,看着一个小太监走走停停,按序从东梢间开始,一截一截把金丝竹帘升高了两尺。太阳光打在细墁的地砖上,将近巳末了,风也和软,吹在身上暖暖的,恍惚进了初夏一般。
很快小富便出来传话了,说万岁爷叫进。说完了低着头,垂着袖子,老老实实在门前站班。
米嬷嬷进了明间,往东一看,养心殿掌事的德禄就立在东次间的门槛前。德禄是近身伺候的人,那么皇帝必然也在东次间。她肃容进去,向上蹲了个福:“奴才给万岁爷请安。”
东次间里点着一炉沉水,幽静的香气徐徐飘散,调和了春日的流动气韵,盘踞着一种缠绵低洄的味道。浩大的静谧里,只余皇帝翻动纸张的声响,清嘉地、爽脆地,从耳边一闪而过。
“伊立吧。”皇帝有一副漂亮的嗓音,敲金戛玉,时刻显得深邃清晰,“皇祖母让嬷嬷来,是有事吩咐么?”
米嬷嬷说并没有吩咐,“老佛爷是心疼皇上,说皇上这程子过于辛劳了,要仔细圣躬才好。又问皇上这几日睡得怎么样,进得香不香,心里头越想越惦念,特打发奴才来瞧瞧皇上。”
皇帝轻牵了下唇角,他不常笑,这些年养成了习惯,臣子们即便窥探天颜,也分辨不出他的喜怒。唯有太皇太后时时的关切,才让他脸上略有些表情,山河做的眉眼染上了一层淡霭,温煦说:“替朕谢皇祖母垂询。朕这段时候委实忙了,上皇祖母跟前请安也是点个卯就走,实在愧对皇祖母。”
米嬷嬷呵腰笑道:“老佛爷知道皇上忙,哪儿能和皇上计较这些呢。只担心皇上身子,说祖孙两个许久没有拉家常啦,今儿请皇上过慈宁宫用膳,还叫了两个角儿唱曲子,宫里头热闹热闹。”
既然是太皇太后有请,皇帝自然不好推辞。他说是,“请嬷嬷回皇祖母,朕料理完了手上的事就过去。”
“正是呢。”米嬷嬷道,“皇上未必等晚膳时候去,响晴的天儿,出来松泛松泛,走动走动也好。”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微点了点头,米嬷嬷纳个福,却行退了出来。
回去的路上还在琢磨,连小富都知道的事儿,皇上八成也得着消息了。纳辛的闺女进了宫,连问都懒得问一声,脸上表现出来的那种淡漠和不上心,完全就是当初册封先皇后时的样子。
唉,米嬷嬷不由叹息,皇上也难,帝王家的婚姻多是出于政治目的。别说皇上,就连现在的太皇太后,当初也是因联姻来到这里的。既走在这条路上,就得一步一步稳稳当当走下去。先帝爷驾崩那会儿局势多紧张,孤儿寡母,手里没有一兵一卒。到后来皇帝大婚亲政,慢慢把天干十二卫收入囊中,即便贵为九五之尊,自小也懂得隐忍和放弃。
太皇太后用过了点心,趁着天好,慢腾腾在殿前的空地上遛弯儿。见米嬷嬷回来了,扭头问:“皇帝怎么说?”
米嬷嬷把皇帝的话转达了一遍,“万岁爷眼下有政务要处置,等回头得了闲,就过来陪老佛爷解闷儿。”
太皇太后笑呵呵瞧了嘤鸣一眼,“其实我这儿不愁没人说话,你不是进来了么。我呀,就是惦记他了,他整日介忙得一团风似的,我瞧着心里也疼。”
嘤鸣是明白人,知道太皇太后所谓的惦记孙子是假,想辙让他们碰个面才是真。她很了解宫中这些当权者的心理,既要暂且安抚薛尚章,又十分不情愿再让薛派的人登上后位。她呢,顶在了枪头子上,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只能含糊笑着,说:“万岁爷是万民之主,肩上挑着重任,万岁爷辛劳了,外头老百姓才得安居乐业。不过老佛爷担心得是,圣躬康健更关系江山社稷,老佛爷时时关怀,万岁爷知道您的一片慈爱之心,必定更加仔细身子,不叫老佛爷担心。”
太皇太后听完哟了声,打趣对米嬷嬷道:“这孩子,还未见主子,倒替主子说起话来。”一头又拍拍她的手,“我实不瞒你,让皇帝来用膳,也是为了向他引荐你。皇帝跟前伺候的人虽多,却没有知冷暖的,我这头呢,有积年的老人儿作伴,一应都很妥帖。天下做祖母的心都一样,自己得了好的人或东西,都愿意留给自己的孙儿。我是这么思量的,皇后才没的,御前怕短了人支应。你是稳当孩子,心又细,倘或愿意,替我上御前坐坐镇,也免得底下那些人打马虎眼儿,不好好当差。”
这一说,说出了嘤鸣一脑门子冷汗,她结巴了半天,“我……我……”
太皇太后失笑,“怎么的呢,吓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嘤鸣心道要是能,她恨不得一屁股坐在地上才好。御前那碗饭,岂是任谁都能吃的。太皇太后如此积极地撮合,实可不必,深知的前车之鉴就在眼前,她绝不敢存半点攀龙附凤之心。其实就连见一面,她都有种要作呕的感觉,如果真上御前,怕是早晚要像深知一样抑郁而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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