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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命中注定,孩子将和他们一起面临着坎坷命运的折磨。孩子给他们带来的欢乐是那样的短暂。1979年1月,孩子刚满周岁,知青大返城的风吹得很猛烈,他们两人带着孩子从北大荒办回到了北京。以为一切都会花好月圆呢,谁想命运横刀立目在前面正等着他们呢。孩子一天天地长大,别人家的孩子都会说话了,都会走路了,可是,他们家的宋坚都4岁了,还不会走路、不会说话。他们两口子傻了眼,带着孩子跑遍了北京所有有名的医院,所有医院的结论是一样的:脑缺氧后遗症,小脑已经损伤,无法治疗。一个那么漂亮的儿子,就要落下终身的残疾,还能有比这样残酷的现实更能够给父母无情的打击吗?
站在25队自己家的门前,秋子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26年前的往事兜上心头,历历在目,让他不敢相信这一切真的就发生在眼前这块地方。那天晚上,就是从这间屋子里,他扶着凤琴出来,迎着纷飞的雪花,坐上了那辆老牛车和那辆老马车的吗?就是那个漆黑的夜,雪白的地,茫茫之间,只有他和凤琴,只有那辆老牛车和那辆老马车,在风雪的呼啸中艰难地行走吗?如果不是那样的夜晚,哪怕没有下雪也好,哪怕不是马车而是一辆拖拉机也好,凤琴也不至于因路上的颠簸和时间的耽搁而闹得羊水破了呀。
当然,如果不是他一再叫凤琴回来,就让凤琴在北京把孩子生下来就好了,还会有这样的事情吗?
当然,如果没有一场文化大革命,没有上山下乡,不就更好了吗?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早知道尿炕,不就睡筛子了?谁知道在人的一生中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命运就像一个瞎老婆子织的一个破渔网,谁知道哪个网眼连着哪个网眼,哪个网眼破了,会连带整个渔网不可收拾呢?
永远的伤心地
四周的麦子一片金黄,在8月的热风中散发着成熟的麦香,一眼望不到边,再远处,该是挠力河了吧?那时候,他带着队上的人开荒,一直能够走到那里。眼前的家,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家,熟悉中陌生的感觉,亲切中刺痛的心情,仿佛在看着一个再嫁的旧日情人。老屋还在,地基下沉了许多;菜园子还在,种的是别的蔬菜了;灶台还在,已经贴上干净的瓷砖了;原来只是用拉禾辫盖的圆形房顶,已经变成了尖顶,铁皮搭下来,鱼鳞瓦骑着房檐了……一切变化,哪怕是再小的细节,秋子都看得格外仔细。虽然,他和凤琴在这里只住了两年。但有时候在人的生命中,时间流逝的长短和事情难忘的程度,是不成比例的。在我们的心里,时间是抽象的,而事情是具像的,它们在我们心里是以两种形式排列的,时间代表着已经逝去的日子,而难忘的事情代表着我们活着的生命,当事情难忘得和时间融为一体,那段时间便一下子被拉长,冲淡甚至挤压了别的时间段落。因此,在25队的那两年,无论甜蜜也好,痛苦也好,悔恨也罢,怨恨也罢,毕竟发生了他们一生那样多的事情:结婚成家、生孩子养孩子、返城回家、儿子落下终身的残疾……那两年的时间无法不变得那样的长,长得足够让他们用一生去品味也品不够,再走一生的距离也走不完。是发生过那些难忘的事情,让那两年的时间变得有了沉甸甸的分量,有了苦辣酸甜的滋味,有了总也无法挥去的梦境。
面对眼前自己的“故居”,秋子一言难尽。他甚至有点不敢走进屋子,生怕惊动了许多伤心的往事,踩着尾巴头就动,让那两年的日子,甚至拔出萝卜带出泥来,让那两年之后的许多日子相跟着一起,一天天都奔突着涌到自己的面前。
我们都知道,秋子和凤琴为了这个残疾的孩子所付出的努力,在宋坚4岁到6岁那两年的时间里,他们倒班,轮流送孩子到一个中医大夫家去扎针灸。两年,天天如此,风雨无阻,整整700多次的针灸,一针一针扎在穴位上,也扎在他们的心里。真应了心诚石头也能开花的那句老话,在6岁多一点的一天,宋坚冲着秋子和凤琴,用含混不清的声音叫着:“爸爸!妈妈!”突然得让他们都没有一点思想准备,没有回答孩子,愣愣地站在那里。语言的畅通,像是疏通了许多淤塞的航道,让船有了重新起航的希望,给了他们信心。孩子只是小脑受到了伤害,大脑并没有问题。自从孩子生下来,6年了,还有比这更让他们激动的事情吗?
我们也知道,就在这时候,凤琴怀孕了。秋子当然想要下这个孩子,亲人、街坊、同事、朋友,包括我们在内,都希望凤琴要了这个孩子,宋坚虽然有了希望,毕竟还是残疾的孩子。但是凤琴在犹豫,真的再生一个孩子,对哥哥肯定不能像父母对宋坚那样好的,而父母也不会像是现在一心一意地只顾宋坚了。那不就太委屈宋坚了吗?他本来可以是一个健康的孩子,可以和所有正常的孩子一样享人间所有的欢乐,只是因为我们到了北大荒,有了那样特殊的情况,才落下了残疾的呀。我们已经够对不起他的了,就不要再让他受委屈了。考虑再三,凤琴怀着4个月的胎儿,还是到医院做了人工流产的手术。走出医院,她想哭,又哭不出来。回到家,她紧紧地搂住宋坚,宋坚啊宋坚,妈妈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无论受多大的累,吃多大的苦,妈妈一定好好地待你!
想起这一切,秋子真是说不出一句话来。现在,宋坚大了,已经26岁了,他已经知道26年前那个风雪之夜,那辆驮着他的父母还有母亲肚子里的他的老马车。有时候,他心情会很郁闷,会埋怨秋子,甚至和秋子吵几句。秋子什么话也不会说。他能说什么呢?埋怨自己当时到北大荒的狂热吗?还是埋怨当时那个同样狂热的时代?历史在审视过去的时候,巨手把一页轻轻翻过,就是10年甚至百年,每一页上那看似不起眼的不经意的一个小小的标点,很可能恰恰就是我们的生命流血之处啊!对于秋子和凤琴而言,就是一辈子只有一个的残疾的孩子啊!
我们这此的重返北大荒之行,是酝酿多年的,说心里话,秋子和凤琴都想回来看看,尤其是看看他们在25队的“故居”。秋子让凤琴去,凤琴却放心不下宋坚,秋子说我能够照顾宋坚,凤琴还是不放心。秋子说不就是一天三顿饭嘛,我能做。凤琴说:你说得那么简单?孩子现在大了,除了腿脚有毛病,心理生理上一点儿毛病没有,都25岁了,正常男人的事情,什么不想呀?他就愿意跟我说说,跟你说行吗?咬咬牙,凤琴还是让秋子来了。
凤琴没有别的要求,就是让秋子把他们在25队的那个旧家多照几张照片,给她带回来。照那些照片,有什么用呢?照片会是童话里的宝贝,能够让那些过去的日子重新再回来吗?然后,他们再把宋坚脱胎换骨重新再生一次?她只是想让宋坚看看,然后指着照片告诉他:无论怎么样,我们一家三口就是从这间屋子里生活过的,又从这间屋子里走出来的,多大困难也好,多少痛苦也好,我们一家三口走了过来。
秋子房前屋后拼命地照相,阳光很好,快到正午的阳光,正直直地照在头顶,屋子、白杨树和菜园子里的菜,都没有一点影子,被阳光沐浴得光明剔透,干干净净,像是都在做着一个个的白日梦,把各自最好的笑颜和姿态,交付给秋子,好让他给凤琴和孩子带去。
因为我们都在等秋子,秋子没有再多耽搁,匆匆从25队赶回和我们会合。见到秋子,我们谁也没有问他,有些往事,是需要独自咀嚼的,就像是有一些幸福,不需要别人分享一样,有一些痛苦,也不需要别人分担。在幸福和痛苦的两极,都像是高台上的跳板,往往站不了那么多的人。需要其他人分享和分担的时候,往往是我们从这样的两极走了下来,冷静的风,能够吹平许多心灵上的皱褶,看到灿烂的阳光下照不到的地方。
在大兴岛,我们来的这些人,都和秋子一样,每人都有各自的伤心地,比如对于我就是猪号。青春年少的时候,那样的伤心地,没有来得及咀嚼出滋味来,就匆匆地在它的身边走了过去。现在,回忆把它一个抛物线一般抛到眼前,让我们蓦然回首,和它不期而遇,逼迫得我们去仔细咀嚼。只是我们人类缺少牛一样的反刍功能,咀嚼的能力显得很弱。更何况我们谁也赶不上秋子和凤琴经历过那样多的磨难,也赶不上他们两口子面对磨难时的那种达观和勇气,以及对未来从未丧失的信心,我们的咀嚼能力便显得更弱,甚至忽略了咀嚼而容易去囫囵吞枣。悬挂在我们青春记忆里,会有许多如秋子一样的伤心地,那常常是我们人生的一个个醒目的标志,让我们触景伤情而怀旧是绰绰有余的了。但是,怀旧并不等于反思。回忆和怀旧是容易的,反思却不那么容易;或许,咀嚼也是容易的,但咀嚼出的滋味,却很可能是大相径庭,甚至南辕而北辙。
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老李头死了好几年了
回2队,是我们这次回北大荒的重头戏。赵军和毛豆在北京就买好的各种北京小吃,一路沉甸甸地带到了2队,准备和2队的乡亲们聚会时边吃边聊。插队的时候,我们从这里回北京,没有少从乡亲们家里拿豆油瓜子之类的东西,我们从北京回到这里,也没少如现在一样带回北京的特产让乡亲们尝尝鲜。这是一种家的风气和感觉,只有自己的家,才会这样做。那些东西真正是礼轻人意重,味道不在东西里面,而是在心里。
2队新修了一座院墙和大门,围起当年的场院,改建成了今天的队部和停放农机具的地方。方方正正的,很整齐。我们的车刚刚停在大门前,鞭炮就响了起来,响得让我感到有些突然,隔着车窗,弥漫着爆竹的硝烟,模模糊糊的,看见乡亲们在下面冲我们招手,还看不清脸的模样,眼睛就已经湿了。我们跳下车,看清了那一张张熟悉的面孔,虽然过去了20年、30年,但依然那样的清晰,一切好像和昨天刚刚见过的一样,一切都好像刚刚发生的事情一样。
似乎时间倒退了36年,也是这样的夏天,我们刚刚到这里来安家落户一样,也是刚刚跳下汽车,只是没有鞭炮声,只是没有眼前的阳光灿烂。那天下着蒙蒙的细雨,我和老朱安置停妥,就分别借了两双高腰雨靴,踩着一脚的泥泞,跋涉了18里地,跑到场部,找到比我们早来半年的同学,还特意在康拜因前照了一张相,赶快给家人和朋友寄去,以为照片上那样的背景,才证明我们真正地到了北大荒。
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充满全身,36年前的那个夏天,像是一个分散的童年的小伙伴一样,心情急迫,顾不上一切,光着屁股向我跑了过来。
新队长和副队长,我们一个都不认识,但那些老乡亲们,我们是都认识的。特别是猪号的老王和菜园子的老赵,他们是我们2队的元老,都已经80多了,身子骨还那么硬朗。老赵特别穿了一件崭新的白衬衣,翻出来咖啡色的领子,还戴着一顶黑色的棒球帽,像是一副年轻人的打扮。老朱对我说:那年佩莉生孩子,大冬天的,老赵和他的老伴儿坐着马车从咱们2队赶到场部去看我们,还提着一篮子鸡蛋和一袋小米,一个劲儿地嘱咐佩莉,不许出门,也不许洗脚……暖融融的乡情,缩短了时间的距离,一下子就跌入了过去的情境之中,许多沉睡的记忆立刻苏醒了过来,花开一般,缤纷着五彩的影子。
如果加上马号的老李头,我们2队的三大元老就聚齐了。可惜,我打听老李头,老赵和老王都告诉我:老李头死了好几年了。
老李头的死,让我感到难过,但并没有让我感到惊奇,因为老李头毕竟年龄摆在那儿,也得是80岁的人了,而且他身体一直就不好。但是,我实在没有想到的是,当我问起老李头的女儿现在在哪儿的时候,他们告诉我:也死了。
我真的惊讶得很,她的女儿现在也就是40多岁的样子,怎么可能这么早就去世了呢?我忙问:怎么死的?
他们告诉我:是神经病。
像针扎了我一样。
访旧半为鬼
在2队,小学校里缺老师,我做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教复试班。是那种一个班里从一年级到六年级的学生都有的班,语文数学地理自然历史美术体育,什么课都得是你一人去拳打脚踢。这样的班自然很难教,常常是按下葫芦起了瓢,那帮学生那么老实听凭你一人摆布?班里最老实的是老李头的女儿,上五年级吧,瘦小的还像是刚上学的孩子,坐在教室里,整天一句话不说,就那么望着你。我教她还没到一个月,她就不来上学了,说是帮家里干农活去了。那时,我一腔热血,自以为可以解放天下三分之二受苦受难的人民,怎么能够让这样贫下中农的好孩子不上学呢?一天晚饭后,我摸黑找到她家,走进屋,我什么话也甭说了,屋里破烂得跟猪圈似的,她妈妈病歪歪地躺在炕上,家里不靠她靠谁呢?
那天,她提着一盏马灯送我出来,一直送我很远。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就让她回去,她不回,一句话也不说,还是送。送了半天,突然,她站住了。我不知她要做什么,她的背后是北大荒苍茫的夜空,没有月亮,一天的星光辉映在她瘦弱的肩头。我刚要问她有什么事情吗?她突然问了我一句:“肖老师,你说学地理课有什么用?是不是以后走路就不迷路了呀?”
30来年过去,连这孩子的模样我都记不清了,但这句话却总是回荡在我的耳边,想起来就让我难受而无言以对。我在前几年曾经写过一篇《地理课》的散文,在那篇文章中,我写道:“我忽然想起了老李的女儿那句关于地理课的问话,心里禁不住一紧。在北京,或在任何一座城市里的孩子,或许对于地理课都不会特别的在意,而在偏远的北大荒,地理课是和外面世界联系的特殊的一座桥。地理课能够给予他们许多想像和向往,那一个个对于他们陌生而永远难以到达的地名,是藏在他们心里的一朵朵悄悄开放的花。”我以为这次来大兴岛,即使见不到她,也能够打听到她的消息。但是,她却悲凉地死去了。
乡亲们扳着手指头给我挨个的数,2队已经死了整整40个人了。回想起我们在2队的那些日子里,是和这些乡亲们在一起的日子,如果失去了他们给予我们的关爱,和我们从他们那里学到的立场,那些日子的意义至少减少大半。而我们回来的意义,其实一半也就是为了看看他们的呀!
在重逢的喜悦中,一缕惊悸和哀伤,在我的心里蔓延。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真是我没有想到的。虽说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生老病死是正常的事情,一个也就百十号人的2队,整整40人死了,实在是太多了!毕竟像是屋子一半的墙坍塌了一样,青春记忆里的2队的天空,也黯淡下了一半。心里暗暗地想,我们自己也老了,我们的青春也无可奈何地老了呀,老得已经不堪回首。只是我们自我感觉有时候那样的良好,良好得让心理年龄和实际年龄差出去老远。
我最关心原来在农工班里的曹永本和张玉钦。可以这样说,在北大荒,我没有做过什么对不起别人的事情,但是,在我的内心深处,对不起他们两位。那一年,我没有被打成反革命,他们两人却倒了霉,成了工作组的刀下祭品。似乎工作组不揪出几个反革命没有法子向上向下交代一样,他们在我的身上没有抓到预想的那些过硬的材料,不得不放过了我一马,却不容分说地把他们两人给揪了出来,在60年代末为了开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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