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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事太监对插着袖子直嘬牙花儿:“这您就不知道了,起卧全在里头,汗味儿、烟味儿、饭菜味儿、脚臭味儿,什么没有?您可别说,咱们伺候惯了,闻不见这味儿还难受呢。”
德禄打了回干呕,“天爷!”忙转头招小富,“快着点儿,回养心殿取奇楠来。亏得咱们万岁爷在里头坐得住,这要是半天下来,身上还不得熏臭了嘛!”
小富应了声,一蹦三跳往遵义门上去了。
德禄能坐上今儿的位置,自有他的好处。他知道往常万岁爷就算和那些邋遢大臣们打成一片也不要紧,横竖都是爷们儿,主子爷至多腹诽,政务忙起来也顾不上那些。如今不一样了,宫里有了皇后娘娘,总得顾及皇后娘娘的心情。新婚的小两口儿,少不得多亲近,万一叫娘娘闻见这味儿,不得吐出隔夜饭来嘛!
小富淋了满身满头的雪,顾不上打伞,把熏香护在怀里送来了。德禄接了香,忙进去点上博山炉,搁在南边的炕头上。青铜流云纹的顶端缓缓荡漾出烟雾来,他悄悄拿袖子扇了几下,这奇楠肖臭有奇效,不一会儿就盖住了屋里不洁的气味。万岁爷紧蹙的眉心这会儿才舒展开,起先总憋着一股劲儿,后来处置起外埠税课、藩属国上表,及喀尔喀战事来,都有了游刃有余的气度。
负责蒙古四部战报的章京冯河,开始回禀各路兵马的行进路线,“噶瑟率领的地支三旗已穿过即龙岭,向中后旗进发。八百里加急今儿早晨进京,要是算上笔帖式赶路耗时,不出意外的话,这会子已经和佟崇峻的昭阳、祝犁二旗汇合了。”
皇帝听着尚算满意,“忠勇公遭遇不测,眼下地支三旗军心如何?”
冯河道:“噶瑟有奏报,说军心稳定,请主子不必担忧。我地支铁骑这些年虽在忠勇公麾下,但谁才是正头主子,人人心里门儿清。如今忠勇公因公殉职了,众将士也没慌了阵脚,军中有副都统指挥,行军作战未有丝毫影响。”
皇帝唇角浮起一点轻浅的笑,“地支三旗统帅变动,底下旗务将来也要调整。你拟一封旨意命噶瑟通报三军,只要三旗上下一心,搬师回朝后人人有赏。届时朕再论军功提拔将才,英雄不问出身,只要忠于朝廷,朕绝不会亏待了他。”
冯河道是,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但凡自己能出人头地,旗主的死便不算什么了。甚至要说死得好,因为压在头顶上的山塌了,才有了新的气象,有了看得见的前程。皇帝需要人心归顺,旗下那些自小扛刀的勇士们需要光宗耀祖,两下里一拍即合,还愁薛尚章的三旗亲军不乖乖回归正统?
皇帝复又叹了口气,“当初忠勇公离京,有人大大不满,朕夜游正阳门遭遇刺杀,这件事因朕大婚暂且搁置了。现在喜事办完了,该处置的须处置起来。”
章京们听了惕惕然,纳辛如今是军机处领班,又是不折不扣的国丈,这个时候该这位国丈爷出来说两句话了。于是众人都巴巴儿看向他,纳公爷也很乐于给这位皇帝女婿定心丸吃,垂袖道:“请万岁爷放心,眼下那些刺客在押,随时可过堂受审,这是一桩。还有另一桩……”他顿下来,瞧了眼左右同僚方道,“奴才收到线报,忠勇公薨后,福格四处活动,很不安分。据说还在外头胡言乱语,诋毁圣躬……”
众人都面面相觑,大家嘴上不说,心里明白,这是到了收网的时候了。薛尚章这些年的猖狂有目共睹,早前皇帝没有亲政,他霸揽朝纲也就罢了,后来政权收归皇帝手中,他依旧分毫不让,这就是不知审时度势了。当初硬塞了纳辛的闺女进宫,本以为能仗着同荣同辱牵制继皇后,谁知皇帝另辟蹊径,并没有从正规途径大做文章,宁愿赏他个配享太庙的哀荣,就这么保下了齐家。但其他薛派的人,显然没有纳辛这样的好命,薛家的儿子首当其冲。纳辛这人平常擅于和稀泥,紧要关头绝不含糊,皇帝要把薛家连根拔起,他连锹都准备好了,只要皇帝有这个意思,他立马就往上递锹把子。
横竖薛家二爷凶多吉少,就等着上头拿这个大做文章吧。以前和薛家有过往来的都惴惴不安,等着悬在脖子上头的铡刀落下来。值房里真静啊,满屋子肥得流油的军机大臣们,这会儿成了结冻的肉汤,万岁爷说加热就加热,说切块就切块。
皇帝呢,自有他平衡朝堂的手段。薛尚章当权这些年,满朝文武有几个是一干二净的?朝堂像个大池子,水至清则无鱼,都处置干净了,他一个人也当不成皇帝。
因此他的反应,可说是出乎了所有人的预料,“事出意外,薛公这一去,合家老小人心惶惶,朕可以体谅。人经历大悲大痛,言语反常也是有的,朕怎么能因这一点错漏斤斤计较呢。”一头说,一头问御前大臣阿林保,“朕下令内务府协办丧仪,如今怎么样了?”
阿林保呵腰道:“回主子,都照着主子吩咐办理,丧仪、出殡及墓园,一应都料理妥当了。如今薛公棺椁停灵关帝庙,钦天监瞧了日子,一个月后落葬。”
皇帝点了点头,脸上神色黯然,“薛公是我大英股肱,当年几位皇叔作乱,是他保朕坐稳这万里江山,朕心里一向感念他的好处。灵柩进京,恰逢朕大婚,没能亲临祭拜,朕心里实在有愧。横竖大葬还没到时候,等择个日子,朕再去他灵前上一炷香吧。”
所以皇帝还是体天格物的好皇帝,对待那样一个权臣能做到不失风度,那么朝堂上这些和薛家有过小来小往的人就不必担惊受怕了。
皇帝的目光没有锋棱,平静地扫视左右侍立的臣工,乍见案上西洋座钟针指向未时,笑道:“竟这个时候了!朕一议事就忘了时辰,让你们饿着肚子办差,是朕疏忽了。”转头吩咐德禄传膳,自己舒展身形下了南炕,复又说,“明日卯时,太和殿设筵宴,届时咱们君臣再共饮一杯。”
众人道嗻,纷纷扫袖打千儿,“恭送皇上。”
皇帝转身走出了军机值房,外头虽冷,但空气清冽。他站定了,略醒了醒神儿,举步朝乾清宫去,边走边吩咐那丹朱:“下月初四,朕要上关帝庙祭奠忠勇公,把消息放出去,朕等着薛家老三来寻仇。”
那丹朱应了个“嗻”,亦步亦趋跟在皇帝身后,进了内右门。
心腹大患已除,再加上情场得意,皇帝走路都带风。原本薛家不必弄到这步田地,可惜薛尚章和长子一死,底下两个成了无头苍蝇。老三赫寿的命是他特特儿留下的,如果他安分,以后酌情还能容他活着,但他下落不明了,少不得藏匿在哪里图谋不轨。这样正合皇帝的意,给了他机会正大光明把薛家荡平。他心里有成算,缓缓吸了口气道:“薛家重用的人,给朕列个名单出来,命粘杆处仔细盯着。等薛尚章大葬礼成,就将他们一网打尽。”
那丹朱半晌道嗻,似乎是猛回过神来才应了一句,皇帝皱了皱眉,听出了心不在焉的味道。
他回头瞧他,那丹朱年纪不大,却长着一张老成的脸,红绒暖帽下的五官总有股忧心忡忡的味道。皇帝才想起昨儿太皇太后提及的话,料他还在为了家里的事苦恼,“你有好前程,别因俗务耽搁了。”
那丹朱愕然抬起眼,才知道家里的烂事儿已经传进宫来了,颇为羞愧地说是,“奴才犯糊涂了,请万岁爷恕罪。”
那丹朱的年纪比皇帝还大一岁,算是他的表兄,这些年一直在他跟前办事,奇怪的是从未向他提起家里的难处。皇帝道:“朕从皇祖母那儿听说了,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朕?”
他呵下腰道:“主子政务如山,奴才怎么敢拿家里琐事劳烦主子。况且又是些上不来台面的,说出来也丢人……”
天上雪片子纷扬,落在脸上有细细的寒痛,皇帝眯着眼问:“你有什么打算?眼看年纪不小了,倒不如早些成了家,好好谋一番事业。”
那丹朱垂首,语气很无奈,“就算说了亲事,也不过多个人受罪罢了。”
这么说来就进了死胡同了,皇帝道:“既然处不到一块儿,何不自立门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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