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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弘德大笑道:“来啊!看看还有哪个不怕死的过来!我们有的是军械,就算守一年也没关系!让我看看李家有多少手段,又有多少人命可以消耗!”自古以来攻与守就如同矛与盾,乃是天生的对头。从墨子与公输般的较量直到眼下,攻城一方总是能想出若干器械对城池造成威胁,同样,防御一方见招拆招也会打造出足够多的器械应对。彼此之间互为教学,不存在攻无不克的攻城神器,也不存在不可攻破的雄关坚城。归根到底还是要看主将随机应变的本事,以及天时地利人和。城大难守,对比那些小城要塞,长安这种巨大的都城其实并不利于防御。攻击方有足够多的选择,从不同地点发起攻击。作为防御方就只能被动接招,和进攻方玩一场猜谜游戏。先估算出攻城部队可能选择的地点,再把部队事先布置在那。如果猜错了,就得让士兵迅速移动以免因众寡不敌被敌人攻上城头。可是这种移动本身对于士兵体力也存在着巨大消耗,满身铠甲手持兵器的士兵如果在长安这种巨城来回跑几趟,不用交手自己就要累瘫。可是这不意味着守城方天然就是弱势地位,恰恰相反,在当下的攻城战中,永远是防守方更享受地利所带来的便当。包括一代武圣孙子,也在自己著作的兵书中明文:攻城之法,为不得已!夜间交战最大的困难在于调度指挥,哪怕是晋阳兵马,受制于眼下的通讯手段也无法像白日一般如臂使指。何况现在攻城的先锋军,分别属于李世民和李建成两个主将。主将之间的矛盾,也影响到下面军兵。军将除了听令打仗还要考虑主官之间的关系,免得费了半天力气,还落得个无功有过。彼此之间存在心结,配合就不可能默契,夜晚的环境又把这个问题无限放大。往往一支军队冲上去,另一支军队却没能到达指定位置,无法为友军提供配合。又或者自己的一排乱箭朝城头射去,没射到几个敌人反倒是把自己攻城的袍泽杀伤大半。
等到前军撤下来的时候,又被友军挡了退路。彼此之间自相冲撞、践踏,又造成无端伤亡。与晋阳兵相比,长安守军在这方面则好得多。早在蒲津攻防战期间,阴世师就把所有京兆鹰扬调入京师,由自己的子侄加以操练。固然阴家子弟算不上名将,没办法在这么短时间内,就让这些鹰扬兵从弱兵变成悍卒。可是经过操演,单纯在配合方面,城中几万鹰扬兵并不输给晋阳人马,在夜战方面则尤有过之。毕竟李渊没有专门训练夜战攻城项目,阴世师则针对夜间如何守城做过操练,如此一来今晚这一战,晋阳兵马未曾上阵就先输了三分。
在主将方面,阴家子侄之间关系远比李家兄弟和睦。部下之间没有配合方面的障碍,这也是强过李家之处。最重要的一点,则是李世民攻城的选择其实并没有多少。不管怎样,他都必须把徐乐接应出来,这也就决定了晋阳兵马今晚能选的攻击地点,只有这一侧的几个城门以及相关城墙。作为进攻一方,失去了灵活机动这个最大优势,变成了以晋阳兵马与京兆守军在单纯攻守战技方面的较量。几番不利条件叠加,这场较量的结果自然不问可知。固然投入的攻城器械越来越多,可是战场情形依旧毫无进展。眼看着李家用数载光阴呕心沥血打造出来的精兵悍将,成片的倒在长安城下,李世民的心头如同刀割,更是感到破城无望,自己最担心的事即将发生。在军营厮混多年的李世民绝无妇人之仁,为了获取胜利他可以将成千上万人命看作数字,绝不会因他们的死伤而动容。但是这种信念是建立在能取胜的基础之上,把兵士驱赶到死地,这并非名将决断,而只是单纯的残忍。眼下的长安城墙,就是这么一处死地。李世民明白,哪怕是这种笨拙方法攻城,也肯定能把这座城池啃下来。但前提是必须有充足的时间和兵力,也得有足够的物资支持。兵法有云,五则攻之。以攻守情形计算,自己要有五倍以上的兵力,才能确保攻城战完胜。即便是考虑到两支军队战力上的差距,起码也要有三倍的兵马,才有希望成功破城。可如今,自己手上掌握的兵力实际比守城军更少,以寡击众仰攻坚城,自己这一个晚上不知道犯了多少兵家忌讳,又怎么可能一晚获胜?可是现在他想退也已经不可能,李建成的亲兵拉起了一条死线,凡是退过这条线的人都要人头落地。战场上这种督战手段无可厚非,可是李建成这样做分明就是冲自己来的,李世民现在势成骑虎,进固然不能,退也退不下去。李建成手下没人够胆砍自己的头,可是只要自己下令退兵,就会落个怕死名声,所有的责任都得自己承付。除此以外,李世民心头还隐约有个想法,李建成以亲兵督战,就是不想让自己撤下来,或者说不想让自己回到军营。城头上万钧神弩神鬼莫敌,自己在前线随时都有可能丧命。如果真的死在流矢之下,大兄是不是就去了一块心病?这个念头在李世民心头旋生旋灭,他不相信自家兄弟手足会走到那一步,只是这种想法就像根毒刺,横在心里总是让人觉得不舒服。不管李建成怎么想,自己的决断也不会改变,肯定要把城池攻下,给所有人看看!可是事情发展却和他的想法南辕北辙,大隋两代天子积蓄的器械加上几万失去退路兵将组成的堤坝看上去牢不可破。晋阳兵马人浪拍打不管怎样凶猛,都难以奈何其分毫。熟悉的破空声再次响起,完成了再次装填的万钧弩又一次发威。在这种巨弩面前,所有的攻城器械都成了纸糊的废物。不管是墙车还是愤温车都能轻松射穿,乃至巢车也有可能在箭下倾覆或是断裂。士兵哀嚎着倒在血泊之中,在他们身旁则躺着早以死去的主官。晋阳兵马陷入了一种进退两难的境地,前有坚城弩箭,后有督战白刃。不管朝哪里冲,结果都是死路一条。以李世民手上所掌握的兵力和物力不可能一晚破城,可若是等到天亮,徐乐一行在城中无所遁形,难逃全军覆没下场。没了他们在城里为内应,攻城就更没有希望。
或许上天真的是要亡李家?就像当年灭掉杨玄感一样!就在李世民的心逐渐绝望,乃至准备亲自带队冲锋搏命一击之时。忽然他发现城头守军的调度变得混乱,军队配合之间不像开始那么默契。这种变化非名将无法发现,可是逃不出李世民的慧眼。两位一等斗将比武,谁的招数间出现破绽往往就意味着败亡,两军对垒也不例外。可是正常情况下,所有大将都会避免这种破绽发生,从之前交手情形看,隋军主将也不是无能之辈。按说不至于犯这种错误。难道真如步离所说,是乐郎君在城内为自己出了力气?可是就凭他那几十人,若是夺不下城门,又能出什么力?又是通过什么手段,让守军乱成这般模样?
第五百八十八章雄都(二十七)
蹄声阵阵,如同滚雷。钢人铁马在石板路上飞驰而过,奏响充满杀戮与毁灭的乐章。十余骑高大战马,驮载着满身具装的骑士,在长安城中呼啸而过。在他们身后,乃是血肉、尸体以及冲天烈焰。漆黑死寂的夜晚被火光照亮,昏睡多日的城市因烈火烧灼逐渐苏醒。
“痛快!真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在长安城里杀人放火!要是我那叔父看到,不知要气成什么模样!朱雀大街纵马,火烧长安一百单八坊!只有跟着乐郎君,才能享受这番痛快。哪怕马上就死,也够本了!”
兴奋的宋宝已经摘下面覆,拼命吸着鼻子,享受空气中的血腥味、烟火味以及焦臭味道。他手中摆弄着一根火把,在马背上的葛囊中还插着十几根木棒,随时可以拿来引燃投掷。在马邑做游侠的时候,杀人放火的事就做了不少。不过那时候总归是小打小闹,生怕惹出事端给自己带来杀身大祸。动手行抢的目标认准了行商再不就是老百姓,放火的目标也都是乡下民宅,扔下火把便逃之夭夭,不敢有丝毫停留。在城里可不敢放火烧屋,尤其是靠近衙署的房子更是连看一眼都不敢。
若是那时有人告诉宋宝,有朝一日他会到大隋国都放火,把都城烧成白地。他肯定会一耳光丢过去,再臭骂对方一顿,问问他是不是得了失心疯,特意来消遣宋大郎。
做梦都不敢想的事,今晚变成了现实。固然未曾真的火烧一百单八坊,但是眼下众人在朱雀大街纵马疾驰无人能制,一路走来点着的坊巷也有七八个,这已经足够宋宝兴奋乃至陷入一种癫狂状态。
他以往确实会挖空心思拍马奉承讨好徐乐,希图得到对方的提携。可方才那番话的确是发自肺腑,没有半点虚假。身为侠少,骨子里或多或少都有些亡命徒的倾向,于杀人放火有着莫名向往。能在大隋国都做这些事,乃是天下所有侠少的最高荣誉。于宋宝而言,今晚乃是自己人生中最快乐的日子,纵马长安火烧京都,这等大事都做了,就算是死又有什么遗憾?
徐乐的心情和宋宝截然不同。人非草木谁能无情,眼看着一路随自己走来的袍泽倒在万钧弩下,不可能不难过。只不过他知道,这是战争必须付出的代价,尤其主将身为三军之胆更不能有流露出丝毫怯懦,是以强行压制住情绪。不过要是让他如宋宝这般毫无心肝地大说大笑也是强人所难。
何况放火烧城本就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求胜做博浪一击乃是无奈之举,心中并不会觉得快意。眼看着身后火势,徐乐的眉头反倒是微微皱起。这场大火如果烧光了城中财帛粮草,晋阳兵马再想席卷天下怕是也万分艰难。到时候得到一座空城,到底是功是过,可就难说得很。现在就是在赌,赌自己和这座城池所有者的决心,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能成为赢家。如果大家的决心相等,结果就只能是同归于尽……
韩约这时催马上来,在徐乐身边低声道:“郎君,这样烧下去不是办法,这城再大也禁不起这么放火。如果再烧下去,怕是想救都救不成了!到时候玉石俱焚,国公面前不好交待。”
“顾不得那许多!这城总归不是咱们的,如果杨家人舍得看着城池烧成白地,我也没什么顾虑。你我如今前进无路退无死所,除了放手一搏还能做些什么!继续烧!烧了民间坊巷他们不心疼,我们就去烧官署!最后去烧皇宫!”
宋宝听到皇宫二字越发兴奋,在马上一声唿哨,随后大笑道:“郎君说话就是痛快!没错,一把火烧光长安,再把那鸟皇宫烧成白地才是好汉所为!大家随我去皇宫啊!”
鼓楼之上的阴弘智对于下面发生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凭借着标灯火把提供的光芒,他能够及时掌握徐乐所部的动态,并且靠着鼓号调动官兵对这一行人围追堵截。本来在他看来,不管来人何等神勇,区区几十人都成不了大事。
乃至在几队兵马都被消灭之后,他依旧没有觉得这点人马有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城池太大,各路军队不能齐发并进,才会被这支人马各个击破。如果不是晋阳兵马攻城,城中驻守兵马都得上墙防卫,这点人马早就被斩尽杀绝。
直到第一处房屋被点燃,阴弘智的脸色才陡然变得难看起来,乃至一瞬间忘了下达命令,让鼓手无所适从。
骨仪的儿子骨威与阴弘智站在一处,他幼承庭训对于国都看得极重,于阴世师在城中的布置也一无所知。一见起火顿时慌乱起来,连忙叫道:“快下令让兵士扑火!若是火势蔓延就糟了!”
阴弘智并未下令,反倒是吩咐鼓手道:“传令,剿贼!”
“先灭火!”
“剿贼!”阴弘智语声一厉,鼓手不敢违抗,只能按着将主的命令击鼓调兵。骨威名字里虽然有威字,本人却是个白面书生,在这种场合自然奈何不得阴弘智。只好顿足骂道:“狗贼!你放任贼兵放火焚城是何居心?”
“骨兄慎言!”阴弘智面沉似水,切齿怒斥,打断了骨威的指责:“这是沙场不是朝堂,不是你有一副好心肠就能指手画脚的!睁眼看看,那么多贼兵在,不剿了他们,又怎么灭火?何况这火……也未必就是坏事。”
“你这是何意?”
“逆贼攻城,所贪图者不外乎子女财帛而已。如今城中已无百姓,如果钱粮再被烧尽,城池于逆贼亦无用处,他们说不定就会退兵。”
“你这是强词夺理!”骨威气得嘴唇颤抖,用手指着阴弘智道:“代王千岁也在城中,倘若有个三长两短,谁人能够担待?你们把千岁安危置于何地?心中可还有君上?”
阴弘智却已经不再理他,专心致志顺着火势看过去,心也提到了喉咙。阴世师之所以派他坐镇望楼,不光是因为阴弘智乃是自家子弟忠诚可靠,更重要的是以韬略论,阴弘智在阴家这一辈里不做第二人想。只不过临机指挥应变上稍逊,不适合坐镇城头指挥防卫,只能在望楼这边统筹全局。
他方才的言语并非是敷衍搪塞,而是心中真实想法。在他心中始终有个想法,这座城池早就应该烧掉。叔父是把烧城看作最后手段,自己则是把烧城当作破敌之策。以一座城换李家灭亡,怎么看都是合算的买卖。只不过大兴毕竟不是其他城池可比,自己又人微言轻,说了也没人听。如今由李家人动手,倒是省了自己不少手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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